
谢仕渊:文学可能是虚构的,但是它比历史真实
撰文 劉怡青谢仕渊:文学可能是虚构的,但是它比历史真实
撰文、摄影|刘怡青
从杨逵、赖和到吴浊流的作品,其实都是在反应殖民地治理下社会底层的人。所以我读的台湾文学,都是没有英雄的。
延续诚品生活台南开幕展「写予时间的记持:台湾文学慢板 siá hōo s-kan ê kì-t」,我们邀请四位与这座城市有深刻缘分的台南人——谢铭佑、谢仕渊、林秀珍、台南妹仔ayo——说一段他们被台湾文学找到的故事。
文学,或许曾被掩盖、遗忘,却在某一刻悄悄地来到身边:是少年时读懂叶石涛笔下的压抑,是童年睡前爸爸读念的床边故事,又或是课间选读篇章里,看见社会边缘生命的真实处境。书页里的文字始终安静,却一直流动於人与城市之间,像一条水路,静静地,带来记忆与修复。
在这里,让我们与台南人一起,回到他们阅读台湾文学的源起之处。
今年初甫卸任台南市文化局长职务的谢仕渊,专心回归成大历史系教职与研究者身分。一直以来相当关注运动史和台湾物质文化的他,日常阅读的书籍类型紧密地扣合着他的研究,运动、饮食和物件,从台湾史到世界史研究,也不乏不同类型尝试的历史书写书籍。
不过指向研究室门旁一落玻璃门书柜,里头珍藏大量日文原文棒球漫画,还有好几本前辈留下的手写棒球笔记复印本。漫画是否能作为文学?谢仕渊分析运动漫画里头阐述的竞争机制与身体文化、团队情谊,并以超高传播力影响社会,「是不是这类的书比较少被划定为文学?但我觉得文学的范畴和定义也慢慢在松动,比如说现在流行非虚构写作,很多都有某种程度的历史真实性,那和文学的关系是什麽?」
当越来越多作家也试图在挑战创作的框架,不同文类间界线也逐渐模糊,而开始细究自身受台湾文学启蒙的经验,谢仕渊发现原来这些阅读与自身成长背景、研究主题一切皆有关联。
「我读的台湾文学,都是没有英雄的。」
「把台湾文学当成一种信念或者价值,这件事情一定是到大学之後才发生。」从杨逵、赖和到吴浊流的作品,谢仕渊认为这些文学反映了自己作为台湾史研究者的一种信仰,譬如赖和的〈一杆秤仔〉或者是杨逵的〈送报夫〉,「其实都是在反应殖民地治理下社会底层的人。所以我读的台湾文学,都是没有英雄的。」
所谓没有英雄,就如同叶石涛笔下角色——某个社会底层的人,如何顽强活着,「就不是典型的英雄主义作品。我大概可以这麽说,我对那些所谓的伟人,不管是哪一种价值观下的伟人的书,我几乎没有读过。我也不喜欢那种作品。」这类型的书又比如吴浊流的《亚细亚的孤儿》、《无花果》和《台湾连翘》,大学时期的谢仕渊受这些书影响,进而使他厘清并选择成为一位台湾史的研究者。
「我大概可以了解我被什麽吸引,那个吸引背後反映我对社会的想法,或者是台湾历史当中,带给我一种对於某些社群的理解,或是处境的同情。」回想童年,谢仕渊出身於规模不大的中小企业之家,小工厂员工不过三、四十人,「那种生产系统是你要进去工作,不管你是老板的谁,都得做得半死。就是名义上来说你是资方,但是你比劳方还劳方,所以我小时候做非常非常多的工。」这样的身体经验,也使得他对劳动者的处境有很多体会。
「所以我的研究有它的脉络,我关注身体的问题,就是人如何被镶在一个生产系统中,然後慢慢关注到是谁在控制、管理与决定你的身体,以及身体的生产。」谢仕渊前十年关心身体的资本化与国家化的问题,後则一路做了很多身体和运动的研究,「这跟我的劳动经验有一点关系,所以阅读就对这些题材有很深的共鸣。」
即便身为历史学者:「可能文学是虚构的,但是它比历史真实。」
「90年代中期我们对於台湾的历史还在理解,理解的阶段也还停留在这些制度史的面向,比如日本怎麽统治台湾,那你会有个困惑,」谢仕渊接着说明由殖民与制度史延伸出的两种解释,一是藉着批评国民党而赞扬日治时期;另一则是抗日与批评日本的殖民经验,「这两者都有一种共同的缺陷是——那人跑哪里去了?」
身为历史学者,谢仕渊反思学生时期所学的制度史论述,在倾尽全力关注评价殖民者好坏同时,却显然少评价一件事情:「那就是活在这个体制下的人是谁、长什麽样子?」而这正是文学为史学补上的位置,「像我说的那些人的作品,它有某一种真性,如果用我的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可能文学是虚构的,但是它比历史真实。」
延续这样的阅读类型,乡土作家黄春明及陈冠学、至晚近仍关怀农村议题的吴晟,还有出身台南七股,有「工人作家」之称的杨青矗等等,皆於谢仕渊二十多年前学生时期的书单之列。虽自谦对文学未多深入研究,但谢仕渊再谈起自己也十分受陈列的《踌躇之歌》影响;讲述白色恐怖经验的《踌躇之歌》以一般散文忌讳的长句形式书写,「句子都非常非常长,但他以那样的文字能力,就能让人感受与白恐时期对等的压迫感。」
不过若将思考从历史研究暂时抽离,回到「我」的生活自身,谢仕渊则想起硕博时期读杨牧的《疑神》。
「当你接受了这种学院训练,慢慢对於自己增长的学术能力肯定同时,在这个系统当中其实有一种冲突,就是你也接受、从属於这个学术文化。它可能是被框架的教授、副教授、助理教授等等,决定你是一个在什麽样位阶的人。」谢仕渊反思的不只是学术系统当中的权力结构,还有自己当时已身为一个成年人,要如何思考自己的「主体性」这件事,「这有两个意义嘛,一个是自己有没有自觉,一个是自觉下你的选择。」
杨牧的《疑神》成作於1993年,由「疑」展开对宗教体系与人类思想的哲学辩证,并扩及社会秩序与权威等多面向探问,对谢仕渊而言,这本书不断提醒他的便是:「要从建立自己的主体性,不轻易服从於单一权威的怀疑态度做起。」阅读这本书时他仅二十多岁,在不同宿舍搬迁移动之间,甚至买了有两三本,即便阅毕仍如护身符般留在身边。
在府城与盐分地带的拥抱中,成为台南人
祖父辈虽为台南北门人,但谢仕渊自小出生、成长於高雄市区,近二十年则因工作成为台南人。在成为台南人的过程中,有两位作家为他劈斩出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一是叶石涛,故事里同样没有英雄的小说作品将他领入府城;另一则是郭水潭,将他领回阿公於北门的故乡。
「虽然小时候很常在台南的内海钓鱼,但是你如何在回来台南之後,能够回返到那个盐分地带的土地跟海?」谢仕渊从整面研究相关书书架上,抽出了一本1997年远景出版、羊子乔与陈千武主编的《广阔的海》诗集,并翻到与书名同名的〈广阔的海〉诗篇,「我读到〈广阔的海〉的时候,那些风很大的冬天啊、在海里面钓鱼啊,或者是夏天热得不得了的身体经验,一下子就你会觉得这种地方怎麽会有人活着,但对郭水潭而言,那就是一个温柔的土地、有生命力的地方。」
除了书写《台湾棒球一百年》运动史研究,谢仕渊亦擅写饮食,曾出版过《坐南朝海》与《府城一味》等书。而他对饮食文学最初的关注,是从辛永清《府城的美味时光:台南安闲园的饭桌》开始。
《府城的美味时光:台南安闲园的饭桌》作者辛永清为府城绅士辛西淮之女,搬至日本後则成为知名中华料理家。辛永清笔下的府城是二战前後景况,以大家族餐桌上的料理为核心,写南国街弄与安闲园里充满爱的生活记忆。此书原以日文写就,谢仕渊当时初读即为日文版,其实是为维持自己日文阅读的习惯,却意外刻画出了他内心所向往、视为心灵故乡的那个台南。
在《府城一味》写自己版本的台南
当然,已在台南居住、成家二十多年的谢仕渊,也有他自己版本的台南。
采访尾声问道若要为子女留一本台湾文学作品,他会选择哪一本呢?谢仕渊仅稍加思索,给出的答案是自己的饮食文学作品《府城一味》,「我一定会说这一本。其实书里那些描写,都是跟家人一起,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调查,都是一整个家庭共同的体验。」
谢仕渊为《府城一味》这部作品总结道:「就算是一家人集体经验的纪录吧。」其实也正呼应着他所投身的研究主题,与一路以来他与他所阅读、写作的台湾文学之间,彼此羁绊的关系。
只身前往孤岛过一年会带的那本书:
《没有信箱的男人》夏曼蓝波安,联合文学
我很喜欢写海的文章,好像都有脉络。国中时,每天沈迷在海钓的想像,向往《老人与海》,20岁之後就是夏曼。我是不认真的读者,他的人之岛从来没去过,却是心灵的故乡。孤岛不孤,岛是自我世界里的中心,要用这种态度才能在孤岛里生活!
谢仕渊的台湾文学私书单:
1. 《府城一味》谢仕渊,蔚蓝文化
2. 《广阔的海》羊子乔、陈千武主编,远景
3. 《府城的美味时光:台南安闲园的饭桌》辛永清,联经
4. 《疑神》杨牧,洪范书店
5. 《工厂人》杨青矗,水灵文创
6. 《踌躇之歌》陈列,印刻
About 谢仕渊

成功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研究关注运动与全球化历史、台湾物质文化史与饮食,曾任台南市文化局局长、国立台湾历史博物馆副馆长,着有《府城一味》、《台湾棒球一百年》、《成为台南》、《坐南朝海》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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