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都曾经只是家的一部分。」──李姿颖×陈夏民谈住过的家,到想要的家
撰文 《提案》編輯室.攝影|安比.場地協力|零時差時尚茶房桃园的复合,原生家庭的复合
陈夏民(以下简称夏):我觉得桃园就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地方(笑)。它就是一个移民城市。因为是工业区,很多人怀抱目的性而来,大家一开始也没有把这里当成家。这让桃园变得有一点混乱。有时我会觉得桃园比台北更国际化,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太多,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习惯带进来,很难感受到某种一致性的秩序或乾净,它就是混乱。可是也因为这个混乱,走到某个转角就发现很有趣的东西,反而好像可以找到一些好玩、可爱、笨笨的东西。
李姿颖(以下简称ab):这些经验我也满深刻。我家在桃园八德,那边很多工厂、有很多移工,他们也自然而然有自己的聚落,比如市场里越南人的小笼包捏得比台湾还纯正,会很习惯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包含旧城区有很多无家者,以前小时候会很害怕,後来发现这是可以养成的,会愈来愈没有界限,能跟自己不一样的人生活,这种多元的体感经验好像是我们独有的。
夏:没错,我个人最喜欢桃园火车站周边,越南话、泰国话、印尼话、菲律宾话,各种不同族群混合,那东西很立体,食物的味道、身上的香水……会一直提醒我:这个地方真的是很多不同人的家。
ab:我很喜欢桃园这种很过程的状态。也许大家走到旧城区会觉得很没发展,可是我觉得它就是保持着──我们不逼它进步、到达某种很得体、漂亮、乾净的样子。这个老市区容纳了这麽多不一样的人,没有人会觉得要把它排除,其实这件事情的本质很迷人。
也像是原生家庭。它的空间一定复合了家人的痕迹。这也是我去年搬出来很深的体感,原生的家里会拼凑成台湾五、六〇年代的状态,柜子里可能有我的奖状、我喜欢的公仔,又有邮局送的存钱筒──很复合式的风格──跟自己想要打造的空间不一样。可是那种多元、混乱的东西,其实很有人情味。
夏:对,而且它会提醒你:你在这个家就是一部分而已。这个空间不是只有我单独一个人,会有爸爸妈妈、家人的东西融合在一起。
离开家,对物品的执着到舍离
夏:我从小都一个人在游荡,到高中想要离家远,就推甄东华。我的状态很奇怪──铁了心要离家,却又带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那时候从桃园要搬到花莲,我爸租了一台计程车,把我的满车家当送过去,那些东西後来都没用到,又陆续带回家。可是那个年纪,好像就是需要有很多来自原生家庭、亲密朋友的东西来提醒自己「你是有人家照顾的」。直到毕业去当兵,我才忽然发现:我什麽东西都不能带耶。我的所有物就只能占铁柜上面的一格,反而觉得很舒服,没有任何物件上的执念。那是一个转捩点,在那之後,我就不再带着那麽多东西搬家了。
ab:我其实满不适应在台北搬家的状态。从大学到出社会也搬过好几次家,会觉得如果真的「一卡皮箱入住」其实很孤单,那个空间没有熟悉的东西,甚至睡的是别人睡过的床垫,身体跟这个城市有很亲密又很疏离的感觉。所以大学离家,我就带了我妈的嫁妆,一个贴了囍字的台灯。会觉得它陪我流离到不同场所,让我有安全感,即使空间是陌生的,有一个情感依恋的东西可以陪着我就好。对你来说,可以感到安全的东西是什麽?
夏:我的伟士牌。每次只要出国工作回来,不管几点到家,第一件事一定是铁门拉开,摩托车骑出去。花莲和桃园可以是我的家,其实重要的因素是──我曾在这个地方骑我的伟士牌探索。伟士牌就是我移动的家。从一九九八年买到现在,它变得很像忒修斯之船,花了很多钱在维修它,可是它就是支持我一个重要的物件。
回到桃园,建立自己的家
ab:你觉得「家」是个什麽样子的存在?特别是现在,你的工作室其实也满像家的状态,又有和父母同住的家,会觉得「家」的归属感是流动的吗?
夏:这个问题真的有点难,它的确是一个流动的状态。我其实非常需要自己的时间跟空间,在工作室可以完全一个人,很自在,不用跟别人讲话。但在情感上面,我发现可以跟家人小小聊天,会是某种支撑。我现在很开心能够达到平衡。
ab:那在现状以外,你有没有想像过未来如果有个理想的家,会是什麽样子?像我跟先生没有要生小孩,想要跟很多动物一起生活,就是我最理想「家」的样子。
夏:大概就是要很大吧。我的想像都很物理──以前我会很在意感情上的连结,但反而到三十五岁後,开始对物质的东西有点执着。对我来讲,家就是必须是满足我这一个人。可能是我工作花太多时间在别人身上,回到家,我只希望可以有很乾净的状态。物质就很重要,我不想要屈就自己在一个比较小的地方,不想要屈就自己打电动只能够用五十五寸的液晶电视。
ab:好像可以理解你说的,不管是物件或是陈设的选择,其实在满足你对这个家跟生活的想像。它是很具体的支撑。
夏:对。有些人会说:「没有你,这只是house,不是home。」浪漫说法是那样,可是实际上真的要觉得这是你的家,你得要喜欢这个空间。如果可以,我希望家的组成都是我喜欢的东西。这很微妙,当你可以去负担想要的物件,它就会带给你安全感,因为你知道这都是自己赚来的。在这个状态下,我会觉得──我独当一面了──这是我一个个买回来、亲手打造出的物理空间。
ab:完全可以理解!我去年一整年都在跟先生打造空间,慢慢把它变成想要的样子,生活在里面会有很踏实的感觉。从「我」变成「我们」,有很多要磨合和舍弃,是很辛苦,但到头来会苦尽甘来的过程。像我开始意识到我会想家,不是单独想他这个人,是我们共同建立的这个地方,我们投入很多心血,慢慢建立起家的样子,这让我有很深刻的连结,因为是努力得来的。真的有「自己的家」的感觉。
夏:对,我觉得安全感这件事情,有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空间上的。只是我们在讨论家这个东西──它太感性──所以往往会把它看作「关系」。但我觉得关系其实只是构成所谓「家」的一部分。
ab:其实我一开始很不想面对「结婚搬离家」这件事。刚结婚第一年,我就死赖在家里面,後来因为先生很希望可以一起生活,我也觉得好像确实需要一起生活,才能共同维持一个关系。其实我觉得差很多,因为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我才感受到其实「家人」是可以养成的,本来他是恋爱对象,现在变成家人。有点像你跟伟士牌的关系,人可以跟不同的对象或物件建立羁绊,当你在这个东西身上留下痕迹,它也会在你身上留下痕迹的时候,有来有往就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