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刘子新以「怪物新人」之姿获得大量关注,因为她一人便囊括台积电青年文学奖新诗、散文、小说三大奖项,在当时成为台积电举办二十一届以来最大赢家。
目前就读台师大国文系的刘子新,今年终於推出短篇小说集——《白脚底黑猫》,当中收入九篇短篇小说,包含不同面向的社会观察议题,从意想不到的角度作为切入,擦出崭新的火花。
在她的小说中,文字安排缜密,各种暗喻细腻穿梭於情节之间,不断反转一件事情的本质,透过相异角度翻转、拆解,看见不同问题的选择与疑问。刘子新每次的创作不断突破自我极限,不被怪物新人的标签定义,而是将其化为动力,持续向世界抛出一个个问题。
▌刘子新首部短篇小说集
被誉为「怪物新人」的刘子新首部短篇小说集。
在刘子新的小说中,总是带点青春、有些疯狂的疑问,从不同的角度感受不同问题的选择。
▊作者
刘子新
2005年生,嘉义人。
现就读台师大国文系,曾获台积电青年学生文学奖、全球华文学生文学奖等。喜欢云朵和弹簧床,讨厌乌鸦。是觉得幸福会想哭的那种人。
千锤百链的文坛新人
图片来源:联合文学提供
说起来,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刘子新。二○二四年,台积电青年文学奖公布的时候,我很兴奋地发现有位得奖者,史无前例地横扫了小说、新诗、散文三个奖项。基於我个人对这个奖项的关注和情感,我立刻在网路上分享这个发现,并且以通俗暴力的「怪物级新人」来形容。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我应该是第一个公开点出此一事实、抛出此一标签的人。等到这些说法在社群上发酵,甚至成为新闻标题时,我忽然有点不安。
——这位刘子新,会喜欢被这样「定位」吗?
没有在创作的人可能很难想像,有些人并不喜欢被称呼为「天才」;因为这可能抹煞了创作者锤链技艺、精进思考的努力。刘子新怎麽想的,到落笔这一刻,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确实是非常早就在文学创作之路努力的人。早在二○二四年轰动社群之前,他已有丰富的投稿经历。在高中三年期间,他年年猎获不同的文学奖,并不是「横空出世」。以常情推断,一个人的「得奖率」不太可能是百分之百(如果是的话,也只能说,好吧,真的就是天才),这意味着他实际上「完稿」的数量,很可能是远远超过同侪写作者的。
所以,「怪物级新人」的才华虽然无须怀疑,却也不能忽略极为传统的因素:练习是不会骗人的。横扫的秘诀无他,就是基本功好到不行,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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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这本《白脚底黑猫》书稿,我更是确信刘子新超龄的成熟度,确实其来有自。整体而言,刘子新并不是非常戏剧化的那种小说创作者。他的小说并不以情节繁复、扭转煽情见长,也没有现在流行的「向类型小说取经」的倾向,更像是思虑精纯的「纯文学」一路。他喜欢思考,喜欢用文字指出「事物表象之下,总有别的样子」,某些地方甚至让人想到邱妙津或张亦绚。或者,扯得远一点——也许他也像当代版的龙瑛宗或翁闹。不过,比起十多年前还是文坛主流的那种「纯文学」,刘子新又胜在气韵清新,没有刻意造作、语言拗折晦涩的毛病。他非常「文青」,但是非常真诚,有什麽说什麽。非但不假掰、没有为了炫耀而硬造的文字,更让人觉得他仍留有余地,还有可说而未说的,这就让他的小说不致有过度紧绷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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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新小说的独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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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子新的小说里,我们时时可以看到他抓取简单细节,并以自己的洞察来改造的能力。比如〈三月的潮与热〉这样说:「我一直很担心一道浪掀起来再落下之後没有人记得他,我想浪是海的逆鳞吧?因为海要藏起脆弱的波涛,要抚平怪异的隆起。所以浪花才一直死掉的。」或者〈五分灰蓝色的〉写落叶:「我无缘无故的想,这些叶子经过多久的脱落呢?落下来的前一刻又是不是早就只是夹杂在其他枝叶之间?」这些场景都没什麽特别的,但刘子新每每总能「无缘无故的想」,拉出某种哲思的诘问。这些诘问,在我看来非常「青春」——再幼稚一点,就要变成无病呻吟了;再老成一点,就要有学院的酸腐气味了。刘子新恰恰在中间,提出了纯真的问题:世界真的只是我们眼中看到的样子吗?会不会有更多意义的可能性,在我们日复一日的麻木里丢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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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佛有喻意,又不是积木那样一对一的「工整对应」,这是刘子新的小说最迷人之处。而他的构思与文字又能让我们看到,他的思索和隐喻并非凭空而发,背後隐隐有着深厚的文学底蕴,甚至有着与文学前辈对话的企图。〈五分灰蓝色的〉里面,叙事者面对他人的伤痛,感到进退不得、无能为力,这种视角,颇有瑞蒙卡佛或艾莉丝孟若之风——如果不是其他北美作家的话。〈工读生〉的情节设计,则几乎是卡夫卡〈变形记〉与黄春明〈儿子的大玩偶〉的混合体。作为书名,十分精彩的单篇〈白脚底黑猫〉,则彷佛有近年风靡年轻创作者的张嘉真的影子。当然,上述的追迹近於隔空抓药,形似未必就有精神继承,我也没办法确定他到底有没有读过这些作家。(我也一直在猜〈白马〉有没有受到七等生〈白马〉的影响——有的话也太离谱了吧,他怎麽读到的这里来?说是受童伟格影响都还「合理」一些。)但是,不管是「刚好一样」还是「有对话意图」,这种种相类之处,都让我暗暗心惊:这人是怎麽回事,可以声音清亮,但唱出的都是深沉的歌词?
不断突破的创作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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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锁定单篇来讨论,我会认为〈白脚底黑猫〉、〈白马〉和〈玛莉〉三个单篇,是最值得关注的「样本」。〈白脚底黑猫〉是「很台积电」的故事,从青少年的困境出发,又能碰触到一定程度的社会议题。比较特出的,是刘子新以「养猫」这个被高中生写到滥的题目出发(我猜,台湾一年至少会有三百篇关於猫的小说,大部分都是失败的作品),却能延伸出身体、生育、性别乃至於家庭的思索,思路的走向异常华丽。养育不起的猫,同时也是不被养育的自己;被抛弃者的悲伤,是没办法不抛弃比自己更弱小的存在,内在结构极为精巧。
〈白马〉则是我阅读本书书稿时,让我惊觉刘子新「还能更上层楼」的作品。说来失礼,我自己也经历过刘子新的阶段,在这种时期,那几篇得奖作往往就是最好的作品了,其他篇章水准参差不齐是很正常的。不料〈白马〉硬是杀出重围。故事从一个已经罕有人知的传说开始,连结到「小镇畸人」的现代文学经典主题。那疯癫又能使人不离婚的堂哥,彷佛就是破败乡村里的「白马」。然而,刘子新又发出灵魂拷问了:这样的白马,真的如传说一样,带来的是幸福吗?堂哥的疯言疯语简直就是神谕:「哪有什麽幸福?不是都要走到这里来。」直白、不扭捏,却又有深邃的探问力道,这正是典型的刘子新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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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读者可能要抱怨了:你说刘子新像这个像那个、东一个文学史脉络西一个对话对象,这难道是在拐着弯说刘子新没有自己的声音?这还真不是。本书最有份量的篇章之一,描写「追星」的〈玛莉〉一篇,就题材和角色关系而言,恐怕真是少有前人可以比拟的全新路线了。写追星的文章不是没有,把追星人的疲惫、尴尬与不忍写得如此绵长的,〈玛莉〉确实绝无仅有。从讨论CP这麽「敏感」的话题出发,〈玛莉〉写了一个白目到毫无敏感度的中国追星大妈,以及他带给台湾追星少女的困扰。在令人崩溃的絮叨桥段里,我们会一同经历这个时代独有的冷漠与同理。中国大妈最後的质问很有力:「你这个小孩为什麽看不起我?」大妈都知道,知道自己被看不起、恐怕也知道自己对偶像的心思,通通都是胡说八道;但他又不能「那麽知道」,因为不这样假装,如此虚无扁平的生命,就连最後的出口都没有了。最冷彻的,并不是中国大妈的内在挣扎,也包含叙事者的无能为力:我知道你知道而假装不知道,并且我假装不知道我的知道。网路的联系既如丝线薄弱,也如蛛网绵密,这种微妙而歪斜的灵魂共振,毫无疑问是非常当代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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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请容我暂时离开文本,我想好好恭喜刘子新这麽迅速就出版了第一本书《白脚底黑猫》。不,不是因为这位作者年纪轻轻就出道——文学史上年轻就出头的作者不少,就算比较晚出道的作者,也通通都年轻过——,而是因为他的深厚努力,让他可以直接跃过一道困扰他人的关卡。我年轻时也得过台积电青年文学奖,我和朋友之间私下有个说法,认为这个文学奖是一个「看似祝福的诅咒」:因为荣衔太大、注目太高,许多年轻创作者扛不住它带来的压力,反而提早结束了创作生命,特别是还没写过几篇文章,就暴得大名的那种。然而,刘子新以这本新书证明了,他早已不是「揠苗助长」故事里的「苗」了。只要枝干够粗壮,拉拔就会是祝福而非诅咒。
恭喜你,也期待你之後的作品。不管你未来会变得老成,还是保持纯真,我都会期待你透过小说,对这个世界问出的下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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