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電影相「雨」
撰文 香港誠品書店《花樣年華》
王家衛，花樣年華，2000
Photo © IMDb
兩件錯位的物品，映照錯配的關係。本應只屬於周慕雲的領帶和蘇麗珍的手提包，作爲各自伴侶越洋帶回來給他們獨一份的愛，卻莫名多了一份出現在陳先生的頸上和周太太的手裏。也許陳先生和周太太覺得這樣的疏忽並不是致命的，但是對細心的周慕雲和蘇麗珍來説這無異於宣告配偶的罪證。第一時間充斥他們的頭腦或許是憤恨，但是冷靜下來後縈繞心頭更多的是對這件事到底爲什麽和怎麽發生的不解。所以他們裝作他們伴侶的模樣，在被靜謐夜色籠罩的街巷上嘗試倒推出一切到底是如何開始的。一時周慕雲扮作在這段不倫關係作主動的陳先生，一時蘇麗珍又裝作獻媚的周太太，但是兩人似乎對對方的表演都不甚滿意。他們甚至去到餐廳嘗試仔細模仿各自伴侶的用餐習慣去揣摩他們出軌時的心態和情景，但是終究答案還是離他們甚遠。
王家衛，花樣年華，2000
Photo © Block 2 Distribution
也許周慕雲和蘇麗珍追尋的答案可在雨裏窺探一二。在他們尚未熟稔，各自出門去麵檔時，一場不期而遇的雨讓他們初次在遠離街坊鄰居的目光的地方遇上對方。蘇麗珍一襲碧綠的旗袍、躲避著行人和雨水而無心透露出的婀娜多姿、和恰如其分的距離感，悄然搔弄著周慕雲那顆和妻子日漸疏離寂寞的心。被雨水打濕的周慕雲或許也挑動著蘇麗珍的惻隱之心，從此對他多了一份關注和憐憫。縱使兩人早已認識又一直相敬如賓，但是當雨水偷偷在兩人的心底留下專屬對方的記號，已然滋生的情愫只會增生。
就算兩人相處的時間日漸變多，蘇麗珍在左鄰右里的目光下還是顯得有點寸步難行，未敢逾越。但當她從周慕雲的朋友身上打聽到因爲淋雨而感冒的周慕雲想吃芝麻糊時，一向甚少煮食的她煮了一大鍋芝麻糊給整棟樓，只爲掩飾她為周慕雲煮芝麻糊的小心思。蘇麗珍特地踏出自己舒適圈取悅周慕雲的行爲預示著兩人之間一直把持好的距離開始被拉近，而看似一成不變的關係也可在雨水的作用下決堤。
能夠挑起克己的人情欲的未必是乾柴烈火，畢竟單單是想像被火舌纏上的窘境已經足以讓他們打退堂鼓。但是雨總會在人不為意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打開他們的心扉，將心裏的寂寞不堪無限放大。所幸雨不只侵蝕平時堅硬的心防，同時也會洗滌滿瀉的情感和相伴而來的罪。蘇麗珍似是告知周慕雲又似提醒自己的一句「我們不會像他們一樣的」，隨兩人的呼息溶入雨夜的濕氣中。
《言葉之庭》
人如候鳥，只是成熟的候鳥尚有餘暇待季節更替去遷徙，大人卻必須每日不間斷地從家和工作往返。百香里身邊的人期望她同樣能做到其他大人都做到的事，而她也的確曾好好地回應別人的期待。但是，從前可以自如翺翔于兩點之間的她，在這一刻卻如無法離巢的雛鳥般孤立無援，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困在了家裏。只有當尖峰時段過後，街上下著雨人煙稀少時，她才敢出門稍展曾經壯實的翅膀，穿上以前上班時穿的嫻雅套裝，到公園涼亭避雨歇息。她在這裏偶然遇上了着急從雛鳥長成成鳥的孝雄，就此兩個離群的人在雨天裏多了對方的陪伴。
新海誠，言の葉の庭，2013
Photo © IMDb
孝雄和百香里邂逅的早上伴隨著斜風細雨，和烏雲密佈下低飽和度的景色。兩人拜雨所賜匯聚在涼亭下，但是促使他們留下的卻是因爲孤獨的人對同類敏銳的嗅覺。平日的早上大多中學生都在學校的課室專心聽課，而大人普遍都在辦公室隔間開始一日的工作，唯獨孝雄繪畫著一雙雙存在他想象裏的鞋子。而百香里則在吞嚥唯二能夠刺激到她味蕾的巧克力和啤酒，同時觀察著專心的孝雄。與各自群體格格不入的兩人注定是寂寞的，幸好還有雨將他們所在的涼亭跟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而雨聲也將寡言的兩人之間的寧靜恰好填滿。僅限雨天，他們終於也有了一個自在的安身之所。
新海誠，言の葉の庭，2013
Photo © IMDb
兩人逐漸重叠的身影和生命也開始爲涼亭周圍的景色添上光彩。儘管雨尚未停，陽光已經透過雲朵和一顆顆雨點的折射，時而強烈時而柔和地灑落在涼亭的四周。孝雄在涼亭找到令他不再只是滿足於想象，而是真切想要將腦中的鞋子繪製出來設計打造成實物的人。百香里也從孝雄的飯盒重新嚐到普通食物的味道，找回本因工作輿論壓力而幾近完全丟失的味覺。兩個獨自苦惱原地踏步的人，在對方的陪伴下分別找到和重拾前進的勇氣。單單心靈上的往來已無法滿足兩顆共鳴的心，但是克制的他們又止於孝雄握著百香里的雙足測量鞋子的尺寸時的觸碰。情愫在涼亭裏發酵，卻又在蔓延亭外時被雨水冲淡，終究得不到釋放。
孝雄和百香里就如伴隨雨季出現的雷鳴和閃電般，只有在閃電產生的一刻曾交集過。無論孝雄怎麽努力，隨著時間推進，雷鳴始終追不上閃電，這場始於雨的感情最後也無疾而終······嗎？一場預告雨季即將結束的滂沱大雨彷彿要將兩人的心聲淹沒。就在這場雨即將衝散一切時，和煦的陽光從雲層中穿透照到他們身上，心底的聲音也終於在被雨水冲刷后在陽光下顯露真身、得到宣洩。
當雨天來臨時城市的一切都變得朦朧不清，一棟棟高樓本就沉悶單調的顔色在缺乏光綫下更顯得壓抑，而在兩部電影裏雨天呈現一副稍微不同的模樣。雨並沒有失去其糢糊事物的特質，只是變得模糊的從物理層面上的城市變成了《花樣年華》中鄰里的視綫和兩人的倫理底綫，與《言葉之庭》中外人的閑言閑語和兩人的年齡差。雨水也總能將人們用於保護自己免於受傷的僞裝洗去，留下一顆顆一絲不挂的心，令人們願意分享平時只敢獨自撫慰的傷痕。當日常被隱藏起來的内心軟弱處被公諸於衆，觀衆自然會被吸引並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雨水將戲中的男女從帶著惡意的社會的規範和秩序分隔開來，給了他們一個短暫的避風港。雖然停泊的船隻總有離開港口的一天，但仍無阻我們擁抱和享受這一時的風平浪靜。
延伸閲讀
王家衛的映畫世界（2015版）
作者：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出版社：三聯書店
言の葉の庭美術画集
作者：新海誠/ コミックス．ウェーブ．フィルム
出版社：一迅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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